墓园里静悄悄的。
这里刚刚举行了一场丧礼,空气里还有悲伤的味道。
顾向阳一直躲在角落里看完整场丧礼,他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到这个地步,他知道对于木如夜的亲人来说,他是害死她们丈夫和哥哥的人,别的都不重要。
葛平秋的神情悲伤,却还算克制,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丧礼结束后由她的父母搀扶着离开。
如愿哭得几乎站不住,她停留的时间最久,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却还是坐在哥哥的墓前不肯走,直到天上飘起小雨,她才独自一人离开。
除了每年清明之外,别的日子里墓园里总是冷清。长长的窄窄的路上只有如愿一个人的身影,顾向阳真想走上去抱一抱她,但是他不敢,他怕面对那双眼,怕看到那双曾经满是温柔笑意的眼如今却浸满了悲伤。
顾向阳走到木如夜的坟墓前,脱下警帽放在身侧。小雨飘洒在顾向阳身上,他与木如夜之间的恩怨情仇终于尘埃落定。
奈温已经被抓住,几个重要的案犯归案的归案,被击毙的被击毙,这个案子算是办得很成功,局里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大家庆祝胜利是应该的,他们有资格享受这短暂的放松,只是顾向阳却没有办法打从心底觉得快乐。
短暂的胜利之后,大家又很快投入到新的工作里,一个大案结束又一个新的案子被提上了日程。就像木如夜说的那样,坏人抓不完,杀不尽,坏人只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狡猾。梅丹死了,木如夜死了,但是罪恶也并没有就因此消失。
也不知道是谁挑的照片,墓碑上的木如夜依旧笑得张狂,眼里是淡淡的轻蔑,像是在嘲笑这个已经与他无关的尘世。
“你应该在底下笑我吧?”顾向阳苦笑着说。
顾向阳想起来他当卧底的时候,曾经跟章鱼有过一次讨论。
那个时候他还叫飞龙,诨名毒蛇,刚刚救了狼五和蝎子的命,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正咬着牙让章鱼给他处理伤口。
“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来,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的倾向。”章鱼一边把他胳膊上的子弹取出来一边说道,“你喜欢拯救别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救狼五和蝎子吗?”毒蛇有些担心,他怕敏锐的章鱼察觉到了他的不一样。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做我们这一行需要点义气,英雄主义也不是坏事。”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章鱼笑了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这世上想做英雄的人有很多,处于各种原因。世界也需要英雄,只是……英雄和英雄身边的人都是不幸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这样说?”
章鱼脸上是一种知晓一切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因为我们只喜欢别人为我们牺牲,却不喜欢跟拯救我们的人生活在一起,要不然耶稣就不会被人钉在十字架上了。”
“这不是很矛盾吗?”
“不矛盾,人渴望有人能捍卫自己的利益,但是不愿意付出回报。英雄活着会显得我们的自私和贪婪,会让我们羞愧,会让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道德和人性的瑕疵。我们还会害怕,怕有一天会不会也被要求牺牲自己的利益。大恩成仇,恩人最好的归宿就是马上去死,英雄是不能寿终正寝的。所以孤独、心碎、悲情、被隔绝、不被理解,这是每一个英雄落幕的方式,这是英雄的宿命。”
毒蛇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你不用恐吓我,你放心,我不想当英雄,也当不了英雄,有救火英雄、缉毒英雄、战场英雄,但是你听说过贩毒英雄和军火英雄的吗?我们是英雄要杀的那种人。”
“我观察过你,你跟我们有区别,虽然我们吃一碗饭,睡一张床,但是你跟我、蝎子、狼五,都不是一种人。”
毒蛇的心又是一沉,却还是装作满不在乎地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好人。”章鱼不阴不阳地说。
毒蛇的手心有些冒汗,他刚想说什么,可章鱼却忽然笑了起来道:“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当然你在警察眼里也是该枪毙的家伙,但是我知道你的本质是什么,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底线。”
毒蛇稍微松了一口气道:“虽然我们做坏事,但是也不妨碍我们想做好人,不是吗?”
“挺好的,我愿意跟你这种人交朋友。但是我提醒你一句……”章鱼包扎好毒蛇的伤口,轻轻地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在这个黑白不分的世界上,还能当好人的就都是英雄……”
而英雄的宿命,是不幸。
站在木如夜的墓碑前,顾向阳忽然就回忆起这一段对话来,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英雄,甚至不敢说自己是个没有瑕疵的好人,但是他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了木如夜当初所说的那种不幸。生活不是漫画,也不是电影,生活里没有超级英雄,即便有,也不会被人群的欢呼包围。被欢呼包围的是偶像明星,是成功的企业家,唯独不会是英雄。
孤独、心碎、被隔绝、不被理解。
顾向阳在这一刻,忽然懂得了木如夜的话。
因为人群是混沌的,是黑白交杂的;因为生活是复杂的,是正邪难分的。
我们都是好人,又同时都是坏人。我们都自私,都不愿意牺牲,都贪婪,都低级,都无法摆脱人性的阴暗面。
可英雄却不,他们不愿意谄媚,不肯低头,不接受贿赂,不被人群改变。他们只为了信仰和正义,不为了任何一个个体的私利和私心,所以他们注定不会被人群喜欢。
不过没有关系,每一个英雄都不是为了被爱才选择战斗的。
“也许你说的对……”顾向阳轻轻地说。
墓园里依旧冷清,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墓碑上的木如夜依旧笑得张狂放肆,一如往昔,仿佛他从没有离开过。
我们人生只有两次机会可以停止成长,一次是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时候,另一次就是死去的时候。
顾向阳重新戴上警帽,他想起如愿曾经对他说的话我只希望你能够没有悔恨地,笔直地走完这一生。他转身走进雨里,他很孤独,他很痛苦,他感到心碎,但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恨。
顾向阳慢慢地往前走,没有悔恨地,笔直地往前走……
葛平秋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因为受不了妈妈每天唉声叹气的,便从家里搬了出来,回到她跟木如夜当初一起买的房子里自己住,如愿放心不下,也搬了过去照顾她。
周晖杨又打电话过来邀请如愿加入她的小组,被葛平秋听到了。
“挺好的机会,你也应该喜欢,为什么不去呢?为了我,是吧?”
如愿不置可否。
葛平秋无奈得很,道:“我是怀孕,不是残废。再说了,你能照顾我什么?还能比保姆和保洁阿姨做得好吗?你放心,只要有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我想多陪陪你啊。”
“不用,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也没有,我们都不需要彼此的陪伴。”
如愿默然,问:“你真的觉得我应该接受周教授的邀请吗?”
“除非你还有别的什么牵绊。如愿,我不需要你。”
如愿知道葛平秋这样说是为了她好,忍不住打趣道:“小秋,你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葛平秋仔细想了想道:“只有一个。”
如愿大笑起来,没想到小秋竟然这么认真地回答,她无奈地说:“好,我知道,我不考虑你了。我会接受周教授的邀约。”
“那就好。”葛平秋欣慰地说。
如愿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这么嫌弃我?巴不得我走似的。”
“因为我觉得在乌干达的时候,你看起来最神采飞扬,那时候你的笑容最满足,眼神最坚定,神态最平和。在那里,你知道你是谁,正在做什么,没有比知道自己是谁和正在做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葛平秋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如愿的手上道,“如愿,你知道吗?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这里太腐朽了,它会一点点地麻醉你,吞噬你,等你意识到的时候早就深陷其中,一切都不及了,所以趁你还没有被消磨殆尽,赶快走吧。”
“说得那么可怕……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怕什么?”葛平秋脸上是麻木的神情,她缓慢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轻轻地说,“我本来就是没有灵魂的人,我跟这个地方是绝配,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如鱼得水。”
如愿忽然觉得一阵心酸,道:“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不是这样看你的。”
“没有灵魂也没什么不好的,肤浅地活着多好啊,肤浅的人没有痛苦,只有麻醉。”
葛平秋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她扬了扬嘴角,那个笑容显得轻蔑又高傲,像是讽刺,又像是自嘲。不知道为什么,如愿觉得那个笑和哥哥的很像,像是一个流亡的贵族。
阿姨做好了午饭,两个人坐到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这段日子她们两个总是陪伴着彼此,如愿对自己说是她在陪伴小秋,照顾小秋,可现在仔细一想,其实是小秋在陪伴她。小秋说得对,她们并不需要彼此,她们没有脆弱到那个地步。事到如今,她离开也许更好,小秋面对着她,也许永远都忘不了哥哥。想要展开新的人生,她们必须要把从前都丢弃才行,在这里,她们谁都舍不得……
“对了,你跟小顾还有联系吗?”葛平秋忽然问。
如愿摇摇头。
“他也没有联系过你吗?”
如愿还是摇头。
“也是……”葛平秋苦笑道,“你们两个道德感都太强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愿默默地吃着饭,并不接话。
见如愿不说话,葛平秋又说:“如愿,你哥哥已经死了,死了就跟这个世界再没有关系,你没有必要因为他的原因放弃自己的幸福,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知道,有的事情跟对错没有关系。只是我们心里可能都过不去吧。”
“也是……”葛平秋轻笑起来,木如夜死了之后,她笑得反而比从前多了,“你们这些有道德感的人,活得都矫情,没人折磨你们,自己也要想方设法折磨自己。”
如愿无奈地笑起来,小秋说话真的越来越像哥哥了。
可是这样一想,如愿又笑不出来了,哥哥死后,小秋表现得很平静,连大哭都没有过。有时候她都在想小秋跟哥哥兴许没有那么相爱,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小秋对哥哥的爱,兴许比她以为的深很多,可能就是因为深邃,所以才看起来平静,就像是大海,不像是江河奔涌。
葛平秋又继续说:“其实你们要在一起也没有人会说什么,说句难听的,能干涉你们俩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的家人都死了,你的也都死了,你们的父母罪都还清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是自由的。”
“你有一天会重新恋爱吗?”如愿问小秋。
“会吧……我不会排斥任何可能性,只是现在我只想好好抚养我的孩子。”
“我也是,也许有那个机会我能跟顾向阳重新相爱,但是现在我不想。哥哥尸骨未寒,我就没事人一样的去谈恋爱,去追求幸福……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开,我活得没有那么通透。”
“也是……算了,一切都交给时间解决吧。”葛平秋叹口气道,“你若是见到小顾,告诉他,我不怪他……虽然我也不想见他。”
如愿沉默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小秋,我有时候觉得人生很简单,可有时候又觉得很复杂。”
“是啊,总觉得自己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