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午后的天空有些神秘、有些忧郁,又有些佛罗伦斯。
骆莉雅发怔地看著,神思早往某处神游而去,身后传来的一**声浪刷过她耳际,并没让她捕捉半分。
「……真的很好笑,那个高雄的阿伯真的好可爱喔,那天的餐点是鳕鱼排饭和咖哩牛肉,我问他想吃哪一种,他竟然跟我说:小姐,阿有没有喔恋?偶要粗喔恋。」最后一句还学人家口音。
笑声此起彼落,还是有人听不懂。「喔恋是什么?」唉,台语有待加强。
「就是黑轮的台语,甜不辣啦。」
「还不只这样,我愣了一下,接著跟他解释说,飞机上安排了两种餐让他选,有鱼也有牛肉,他虽然乖乖点了一种,却又问我:阿小姐,这台灰机不素从高雄起灰吗?为什么没有高雄喔恋?很奇怪ㄋㄟ。」
说话的人唱作俱佳,惹得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片刻,所有声音诡异地静了下来,落地窗前的那抹纤细身影似乎还没察觉。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忽然「哇」地在她耳边大叫,成功地吓了她一大跳。
一转头,是同期姊妹雷欧娜和克劳蒂亚。
「你们两个?!」骆莉雅本要瞪人,却被雷欧娜所扮的俏皮鬼脸弄得哭笑不得,「很讨厌ㄋㄟ。」
「嗨,北鼻,你闷什么意思?平常不是挺骚包的?今天才装淑女来不及了啦。」雷欧娜身高一米七,一手支著落地窗,一手耍帅地学花轮同学拨拨额上刘海。
这一趟,骆莉雅是和雷欧娜、克劳蒂亚三个同期夥伴一块飞,而其他华籍的空服员虽是大姊姊,人也都挺好相处。
飞机是由日本大阪起飞,在桃园中正机场换下一半的机组人员,然后加入她们飞往香港,在香港过夜后,隔天原班人马飞往欧洲,过阿拉伯联合大公国、荷兰,然后再往南抵达罗马。
离报到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七、八位华籍空服员打完卡,就全窝进员工交谊厅,看报章杂志、喝咖啡聊是非。
「我本来就很淑女,不用装啦。」骆莉雅笑著,细长双眼又眯成弯弯两条线。
克劳蒂亚嘿嘿地笑了两声。「那真是天方夜谭,刘文聪爱上李艳萍。」
此话一落,大家又笑成一团。虽然因为工作关系常在外站,但这两个连续剧里的狠角色在台湾实在炒得太热,想不知道都很难。
「喂──」骆莉雅好气又好笑地用手肘撞人。
雷欧娜这时从旁边的饮料台取了杯子,倒了半杯咖啡轻啜,慢条斯理的。
「我听其他姊妹说,你上次飞了一趟欧洲线,从罗马回来之后就怪怪的,变得超安静,三不五时还神游太虚。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哎呀呀,如何是好哇──」后面说得像是唱国剧,还故意拉长尾音。
一位十二期的姊姊凯若从报纸后面探出脸来,笑嘻嘻地问:「瑟西,你是不是在义大利有艳遇?被某个高大英俊的帅哥电得头昏眼花、茫酥酥了?」
刹时,骆莉雅心跳乱了节奏,连忙否认:「没、没有啦。」
她是被「电」得头昏眼花,不过绝不是因为那男人的「美色」。
他根本没多少「美色」可言,鼻子太挺,嘴唇太薄,眼睛太深、太沉、太凌厉,眉心动不动就紧紧纠著,忧郁得教人心淌血,脾气古怪难捉摸,要他多说几句话,像是拿刀架在他颈项上似的。
咦?她之前怎么会觉得他长得挺帅的?果然是不小心晕机。
那一次「佛罗伦斯大逃亡」,可说是她平生经历中最不可思议的一晚。直升机最后在罗马降落了,是他送她回下榻的饭店。
在直升机里,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望著她,薄唇几次微微掀动,却仍保持他沉默是金的最高原则,只将一条薄毯子温暖地盖在她身上。
至於她自己,整件事下来真搅得她头昏眼花,有缘邂逅,原是单纯地在一块吃顿饭而已,没想到场面最后竟会乱成那样。
回到饭店房间,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景色,夜已至,罗马的夜晚依旧车水马龙,古典染上现代的喧嚣,少了佛罗伦斯独特的优雅与神秘,让她陷入了莫名其妙的飘忽中。
「咦?凯若,这方面你不是最有经验吗?」另一名姊姊补著妆,刚擦好口红,调过头来笑嘻嘻地掀底。「我想想……嗯,好像前年有三次,去年有五次,今年听你们十二期的私底下在传,已经八次啦,呵呵呵,行情看俏喔。」
「真的吗?!」在场其他人莫不瞪大眼睛,这种香喷喷的八卦最吸引人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从骆莉雅身上转移开来。
凯若露出美美媚媚的笑容,叹了声:「谣言有一千个声音。什么五次八次的,我只是收到几束玫瑰花而已,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义大利男人送花给女人,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好不好。」
声浪再次过耳不入,骆莉雅只知道有人笑了,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些什么。
不由得,她想起当时那株长茎的红玫瑰让自己死握在手里,「逃亡」过程紧张刺激,根本没发觉茎上的刺已然扎进手心。
等回过神来感到刺疼时,长茎早让她掐坏,一朵好花还没插进瓶里供养,就这香消玉殒。
玫瑰,爱情;爱情,玫瑰……
她心里淡淡搁怅、淡淡著恼,试著告诉自己──
反正……她和他合不来的。
反正……他根本是一时兴起,才会打那通电话。
反正……这爱情还来不及开始,就要结束。
从荷兰阿姆斯特丹机场飞抵罗马后,「环球幸福航空公司」的华籍空服员按例得在当地停留两天。
这次飞行有同期夥伴,又能在外站停留,骆莉雅早和两名同期姊妹相约,要利用这两天好好地逛逛罗马城,找几家有名的餐厅大块朵颐一番。毕竟环航的空服员有上千名,每趟飞行的机组人员都不固定,能遇见同期,还不只一个,那真是千载难逢,肯定要利用停留时间好好玩个痛快。
骆莉雅将制服和丝巾挂进衣柜里,刚换好衣服,打著赤脚踩在饭店舒适的地毯上,正回头要从行李箱中拿出其他东西,门铃恰巧在此刻啾啾响起。
「来啦。」一会儿后,三个同期姊妹就要一块出去觅食,她以为是雷欧娜和克劳蒂亚,想也没想已大开门户,「你们真是快手快脚,找还在──呃?!」这位全身粉红又丰满的女士是……
「你好,我是安娜丝。」那丰厚的像要蛊惑谁,勾出迷人微笑,「我可以进去吗?」她的中文带著自然的柔媚语调。
骆莉雅瞠目结舌,终於认出来者何人了。
她就是上回「夥同」众人猛追不舍的那位女士,是……是费斯的母亲!
但这么近距离地瞧她,那眼尾和唇角虽略见风霜,仍保养得宜,实在很难想像她有个儿子已经三十多岁。
喉咙「呃呃」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骆莉雅终於强迫自己挤出话:「请、请进──」
「谢谢。」安娜丝调头对身后四名身著黑西装、全戴上墨镜的彪形大汉交代几句,三寸高跟鞋便优雅地踩了进来,并顺手关上房门。
「请坐,我、我我……您想喝些什么?咖啡还是茶?」糟糕,职业病又犯了。
见她瞄向床上那只摊开的行李箱,骆莉雅连忙跑了过来,脸蛋微微发烫。
「不好意思,刚到饭店不久,我的行李还没整理完,乱七八糟的……」
「噢,妈妈咪呀──」安娜丝惊喜欢呼,「你有文山包种茶,呵呵呵,可不可以请你让我喝一点?」
「好。我来泡茶。」骆莉雅被她兴奋的模样逗笑了,心情跟著放松起来。她从行李箱中取出茶叶罐和滤茶器,熟练地使用房里的电热水瓶动作著,边说:「我们家习惯喝茶,尤其是我爸,一天不喝就浑身不舒服,我飞到外站也会自备茶叶,没想到夫人也喜欢中国茶。」
「别叫我夫人,你叫我安娜丝。」她坐在圆型沙发上,接过骆莉雅手中的茶杯时,眼睛仍亮晶晶地盯住人家不放。
那眼眸一样是深褐色,蕴著多情浪漫,教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双褐色的男性眼瞳,在神秘波光后是点点忧郁……这才惊觉,想抛诸脑后竟如此困难。
「呵,这茶好香,唉……好怀念……」安娜丝满足地叹气,连啜了好几口,终於放下瓷杯。「自从大伟出了意外,我已经十几年没喝过中国茶了。」
大尾?!
何方神圣?!听起来就像个「大哥」的名字。
骆莉雅在她对面坐下,小脸满是疑惑却没问出,内心更是不懂她今天前来的目的。至於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班表、如何找到这里来,已经不是重点──光看门外那四尊,大致也猜出人家是动用了何种关系。
安娜丝温柔笑著,「费斯这孩子很喜欢你,你是他的Lover。」
好啊!真是开门见山,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话题转得实在太猛,骆莉雅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咳咳咳……不是的,我、我和他才见过两次面,你们误会了,咳咳……」忙喝口茶镇定心神,她缓声续道:「他那天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因为先是餐厅里的马隆大叔和兰诺太太误以为我是他女朋友,后来又惊动了您……还有梅迪尼家族的人。他、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把我当成朋友,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或者,她和他连朋友也不是,就只是两抹擦身而过的浮云,缘来即聚,缘去则散。他不想让她涉人太深,所以当家族亲友误解两人关系,而他又解释不清,才会闹得心里不痛快吧。
静了几秒,安娜丝打量著她微垂颈项的模样,轻声启口──
「费斯受大伟的影响很深,他们两个都是不爱说话的个性。大伟他……他是我的第四任丈夫。」媚眼一飘,风情浪漫。
「他是台湾人,当时随著国际文化考古团队来到义大利,挖掘并研究被火山灰掩没的庞贝城。我嫁他的那一年,费斯十二岁,本来还担心费斯不能接受一个黄种人当继父……」她浅浅笑著,凝视著骆莉雅,「这世界很多事就是这么奇妙,你不能不相信缘分。」
缘分,是中国人讲究的东西,如今这话从一个外国女子口中说出,骆莉雅不禁被她的语气和神态吸引,脑中又刷过二妹说的那句话──
有缘千里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