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还是会忘记。”
“那也没有关系。你我若是真有缘,即使一切重来,我们回到最初相逢对面不相识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彼此相爱相依。有的人,即使走遍千山万水,转头还是会遇见;有的人,即使相伴一路,最后难免分道扬镳。我不怕费尽周折,我只怕与你错过。”
她将头靠在将军的肩膀,心里算着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
这时,和尚也来到了她的身边。一位将士冲了过来,举刀便砍。
和尚不躲避,反而迅速接近那位将士。他抓住那位将士的手肘,手肘便软了。他低身滑到将士身后,将两只手反在将士身后,像结绳一般打了一个结。
和尚一推那将士,那将士便扑倒在地上,像软体虫一样扭动,无法站起来。
“跟我走!他们要杀你,我才是不会杀你的那个人!”和尚将手伸向陆姝。
忽然,一声凌厉的猫叫传来。
陆姝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只拖着扫帚一般大的狐狸尾巴的黑猫在混乱的人群的脚下左蹿右跳,然后一跃而起,跳到了和尚的肩膀。
和尚毫无防备,痛叫一声。
黑猫敏捷地跳了下来,来到陆姝身边。
陆姝看到和尚的脸上多了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观月!”陆姝大喜。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让陆姑娘跟你走?”观月大声道。
正在此时,冷不丁一支羽毛箭“嗖”地朝陆姝的面门飞了过来。
和尚和借落子不约而同惊叫一声。
观月再次跃身而起。
陆姝以为他会将那支箭打下来,却听到沉闷的“笃”的一声,接着听到一声凄厉的猫叫。
观月像从屋檐落下的瓦片一般摔了下来。
原来他是用身体挡住了箭。箭来得太突然,且速度太快,他来不及在挡掉冷箭的同时全身而退。
陆姝惊慌地朝箭射来的方向看去,看到镇海王早已在敞篷大轿上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一把与常人一般高大的牛角弓,正因没有射中陆姝而气得咬牙切齿。
陆姝想起了那把牛角弓,那是镇海王随同皇上征讨蛮夷时常用的趁手武器,弓拉满时,能一箭将戴着防护甲的战马射穿。与此弓相配的箭叫作飞鸟箭,箭尾的羽毛是用一种海上极其难见的海鸟的羽毛做的。这种海鸟一旦起飞就不再降落,要一直飞翔,一生唯一的降落便是死亡之时。这种海鸟羽毛做的箭,有类似这种海鸟的执着,一旦离开弓弦,就必须命中,或者被其他人挡住,不然就会一直追随下去。
因为这种海鸟极其难得,镇海王每十年才能使用三支这样的箭。
据说,当的蛮夷之王脚步飞快,有攀天猴之称,没人能捉住他。因此,蛮夷犯边从未断绝。后来皇上领兵杀尽蛮夷之王的部下,镇海王以飞鸟箭射之,蛮夷之王虽能躲避,却无法甩开,也没有人能给他挡住箭,只好日夜不停地奔跑,保持与飞鸟箭之间有一段距离。
从此之后,蛮夷之王一直在奔跑,飞鸟箭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地方紧追不舍。他只要停下来,就会被一箭穿心。
蛮夷之患终于平息。
陆姝以前的记忆中并没有飞鸟箭,记起皇上之后,也就记起了这些只有边疆上才有的传说。
“她需要的不是不杀她的人,而是为她挡住明刀暗箭的人。”观月挣扎着站起来,冷冷地对那和尚说道。
这时,陆姝看见镇海王又一次弯弓搭箭,将箭头再一次对准了她。这是他的第二支箭。他身后的箭筒里,还有一支飞鸟箭。
和尚看着观月,说道:“你的勇气我很佩服,但是我们都是精怪,修炼数百年才能得到人身,自然要倍加珍惜。她虽然是我获得灵智修得大成的原因,但是我不能因此舍弃这么多年的积累。”
和尚发令道:“给我杀了那个射箭的人!”
武僧们努力往镇海王的方向进攻,可是镇海王的人不是省油的灯,武僧们即使拼尽全力往前进攻,也无法往前多迈出一步。
“嗖”的一声,镇海王手中的箭朝陆姝飞来。
已经被箭穿过的观月再次奋力一跃,挡住了第二支箭。
“给我射杀这只猫妖!”镇海王怒喝道。
镇海王身后无数弓箭手弯弓搭箭,弓箭像被捅了马蜂窝的马蜂一般,嗡嗡地朝观月飞来。
观月被第二支箭射中后,已经无力动弹,瞬间被无数支箭射成了刺猬。
他已无法动弹。
这时,镇海王搭上了第三支飞鸟箭。
观月已不可能为她挡住第三支箭。
这时,一阵钟乐响起,震撼人心。
镇海王和和尚都大吃一惊。这是皇上出宫时才奏的钟乐。
接着,一个尖细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尔等还不跪迎圣驾?”
镇海王持弓道:“皇上?皇上不是驾崩了吗?”说完,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同样迷惑的和尚。
和尚瞪眼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和尚和将士停止了打斗,纷纷朝钟乐传来的方向看去。
陆姝更是迷惑。皇上是在她怀里倒下的。难道皇城里有两个皇上不成?
皇上才能用的黄罗盖伞如清晨蛋黄一般的朝阳冉冉升起。兵仗如雨后春笋,纷纷立了起来。这是皇上出行才用的仪仗。
将士们见状,纷纷跪地。
他们虽说是镇海王带来的兵,可是忤逆皇上是要株连九族的,他们既没有镇海王那样的权势,也没有和尚那样的本领。
更重要的是,镇海王本就是以勤王的名义来清理皇家寺庙的,而不是以反叛的名义出师,将士们自然一见到黄罗盖伞就跪下了。
皇家寺庙的和尚见了,也犹犹豫豫地跪下了。
镇海王手持弓箭,站在敞篷大轿上,犹豫不决。刺杀皇上的时候,他并不在现场,所以此时看到黄罗盖伞,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唯有和尚厉声道:“皇上已驾崩!谁敢假扮皇上?”
陆姝趁机冲到观月旁边,将他抱起。她也心中疑惑。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使用皇上的仪仗?
黄罗盖伞越来越近。人群纷纷跪行让道。
钟乐停止,黄罗盖伞来到了陆姝前面。
陆姝看到李将军身穿黑色龙袍,端坐在黄罗盖伞下。他身后是长长一串兵仗,一眼望不到头,仿佛游龙。
镇海王看到皇上面容的那一刻就为之一惊。他追随皇上南征北战多年,是知道皇上最多秘密的人,对皇上十分熟悉。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黄罗盖伞下的人是不是真皇上。
皇上先看了陆姝一眼,目光在她怀里的猫身上稍作逗留,然后转移到和尚身上,问道:“高僧是如何知道皇上驾崩的?莫非是你亲手所为?”
和尚一愣,随即高声道:“皇上被妖女迷惑,引发百姓暴动,手刃皇上于大街上。见证者不说一千,也有几百!”
皇上微微一笑,问道:“若你所说属实,那我是谁?”
和尚道:“你必定是皮囊师借机化作皇上模样,想要以假乱真!”
皇上龙颜大怒,拂袖道:“以假乱真?说得好!要不是借落子以假乱真,事先将刺我的人捉拿,令心腹之人换皮削骨,变作刺客模样,在当街刺杀我的时候避开关键部位,留我一命,我恐怕真要命归西天了!”
镇海王脸色煞白。
和尚惊得连连退步,踉踉跄跄,如同大风撼树。
“你指使众多皮囊师暗害皇城中人,换作他人模样,占据他人身份、家财、地位,令无数人身处地狱,无法解脱,却没想过占据他人身份的皮囊师也能被人替换?”皇上道。
陆姝又悲又喜。悲的是怀里的观月,喜的是他没有死。
她这才明白,借落子早有安排,但没有跟她说起。借落子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她在镇海王和和尚面前露馅。皇上配合借落子这么做,是为了让镇海王和和尚暴露野心,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清理镇海王府和皇家寺庙的势力。
镇海王突然对着和尚弯弓搭箭,大声喝道:“原来刺杀皇上的是你!害我差点儿错杀了陆姝姑娘!看箭!”
镇海王将弓箭指向和尚,无非是因为看到皇上未死,自知夺位无名亦无望,转而将所有罪行归于和尚,装作此行是为报仇而来,不是为夺位而来。
陆姝飞步挡在和尚身前。
和尚怔住了。
皇上和镇海王也颇为意外。
奄奄一息的观月有气无力地说道:“陆姑娘,他恨你这么多年,害你这么多回,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陆姝道:“他是因我而起,因我而恨,应由我自己来消除他的嗔念。我来这里之前就决定了,要自己面对贪嗔痴念,解决以前不敢面对的种种。若是一味逃避,贪嗔痴念就如镇海王手里的飞鸟箭,会一直紧追不舍。长期如此,不仅会让我无所适从,也会伤及我身边的人。若是早早面对,就不至于今天让你给我挡箭。”
观月流泪道:“陆姑娘有这心思,我就死而无憾了。”
陆姝轻抚观月,泪眼婆娑道:“我记起来了,你以前为我挡了八次夺命之险。每次保我平安,自己却死一次,变回猫身一次,要从头再来。我却笑话你修炼多年得不到人身。猫有九条命,今天是你用最后一条命为我挡住凶险。老奶奶跟我说过,猫的命有九条,九条之后,便是死亡。鱼的记忆有七年,七年之后,便是重生。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惜我在七年之后会忘得干干净净。”
说着,她的泪水滴落在观月的身上。
观月猫嘴一咧,说道:“很多很多年以前,久到我忘了有多少年,我还是一只野猫的时候,恰逢姑娘伤心落泪,泪水恰好滴落在我头上。我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你。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有了保护一个人的念想。我的修炼之道便是那时开启的。如今我九条命耗尽,也算是还了你点化我的恩情。”
说完,观月长叹一口气,似乎那口气蕴含了他所有的精元,叹完便不再动弹。
借落子感慨不已:“没想到世上有如此重情重义的猫!”
镇海王咬牙道:“无论怎样,终是妖孽!得而杀之,是替天行道!”
借落子不屑道:“那为你办事的三苗先生,你为何不杀?”
陆姝听到“三苗先生”四个字,立即环视四周,撕心裂肺地大声喊道:“三苗先生!三苗先生!你不是说皇城里所有的猫你都罩着吗?现在我的猫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说话还算话吗?”
四下里无人应答。
皇上走出黄罗盖伞,喝道:“三苗先生起来回话!”
跪下的一片人中,有一人缓缓站了起来,表情落寞,说道:“回皇上,猫虽有九条命,但它已用完最后一条,草民亦无可奈何。”
“你若救回它的命,便赦免你随同镇海王叛乱之死罪!你若救不回,便也保不住自己的命!”皇上怒道。
三苗先生淡然一笑,说道:“皇上贵为真龙天子,尚且只能要人的命,不能救人的命。我区区一只猫,救不了不是情理之中吗?皇上要取我的命,只管取去便是。”
皇上哑然。
拉弓久久未射的镇海王忽然发声:“大胆妖猫!竟敢这样跟皇上说话!皇上赦免你,我手中的箭不会赦免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动身体,似乎要将箭头瞄到三苗先生身上。
当箭头即将从皇上所在的方向掠过时,镇海王突然松手。飞鸟箭离弦而出,直奔皇上的要害。
他原本不想自己戴上谋反弑君之臣的罪名,可是刚才听到皇上说三苗先生随同他叛乱便是死罪,自知阴谋败露,皇上再无容他的道理,干脆假戏真做,弑君夺位。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大惊失色,大喊道:“救驾!”
可是镇海王这一箭太出乎意料,没人能为皇上挡住这一箭。
陆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皇上伸出手,在飞鸟箭即将接触他额头的时候抓住了箭柄。可是那飞鸟箭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前进,它继续努力往前,一定要扎入皇上的面门。皇上死死抓住它,脚步连连后退,避免它扎入。
镇海王大笑道:“你就要步那攀天猴的后尘了!等我收拾了这些秃驴,我看谁还能阻止我登上皇位!”
皇上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抓住了靠箭头的那一端,然后用力一折。“咔”的一声,箭头被折断。
然后,皇上松开了手。
没有箭头的箭撞向皇上,可是无法伤害到他。那支执着的箭频频撞向皇上,如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苍蝇”的力气越来越小。
皇上再次将它抓在手里,它已不像刚才那样刚劲威猛。
皇上看着它,说道:“它与我有着相似之处。我一心追随的执念,便是这箭上的羽毛,永不放弃。我由爱而生的嗔念,便是这箭上的箭头,锋利无比。摘了箭头,这箭便无法伤人了。”
这话似乎是说给镇海王听的,但皇上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陆姝。
皇上再次放开飞鸟箭,飞鸟箭不再撞向他,而是如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在他肩头飞来飞去。
大太监不敢相信这一幕,擦了擦眼睛,然后回过神来,扯破嗓子大喊道:“竟敢刺杀皇上!还不给我快快拿下!”
一群虎狼一般的将士扑向镇海王,将镇海王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还有这些和尚!”大太监破声喊道。
和尚也被捆了起来。
镇海王府的人和皇家寺庙的人都以为皇上驾崩,才胆大妄为,为虎作伥。此时皇上亲临,个个胆战心惊,哆嗦如鼠。
镇海王和和尚自知大势已去,再抗争也是白费力气,只能束手就擒。
借落子问道:“请问皇上接下来如何处置他们?”
皇上道:“镇海王借机试图篡夺皇位,实为谋逆之臣,罪该万死!”
镇海王哀号一声,哆嗦不已。
“和尚本是皇家寺庙住持,却六根不清不净,既辜负如来,又辜负皇恩。不仅如此,皇城皮囊术之患,让百姓痛不欲生,乱人之纲常,实为可恶,死不足惜!”
和尚漠然,良久,凄然一笑。
大太监轻声问道:“皇上,那是斩立决?还是暂且收监,秋后问斩?”
皇上没有回答。
大太监又道:“皇上,此二人非同一般罪犯,留得太久,恐怕夜长梦多。不如趁此机会斩于万目睽睽之下,威慑人心,以儆效尤?”
说完,大太监转身朝手执兵仗的禁军将士招了招手。
“杀!”
“杀!”
“杀!”
将士们举起兵仗,齐声呐喊,震耳欲聋。
喊声过后,皇上说道:“他们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这也都是我的罪过。我身为应当心怀天下苍生的皇上,却醉心于画,沉迷于情,让原本忠诚可靠的臣子生了异心。宰相如此,镇海王也是如此。所以,镇海王的罪罚,我应承担一半,与之同罪。尔等若是认为镇海王当斩,就是认为我也当斩!”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请皇上恕罪!”大太监吓得赶紧磕头如捣蒜一般。
皇上不理他,又道:“和尚在此修行,本是为了洗去因我而起的嗔念。他是在替我受罪。所以,和尚的罪罚,我也应承担一半。尔等若是认为他当斩,那我得长两个脑袋才够斩的!”
大太监的脑门磕破了,血流满面。
“小的们纵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认为。”大太监哭道。
“你熟知本朝王法,那你说说,镇海王和和尚该如何处置?”皇上问大太监道。
大太监道:“皇上便是王法。皇上想怎么处置,吩咐小的们去做就是。”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太监一眼,说道:“人心的贪欲是抑制不住的,以前有宰相,现在有镇海王,以后不知道还有谁呢。”
大太监的头磕得更快了,说道:“皇上圣言,小的谨记在心。”
皇上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对着万千兵马与百姓,威严道:“镇海王随我征战多年,军功赫赫。今被权势诱惑,迷失本心,但念其昔日之功,功过相抵。即日起,削其爵位,收其兵符。五日内,回其封地,颐养天年。镇海王之眷属,悉数解散,归其故地。”
镇海王哭号道:“皇恩浩荡!”
皇上长叹,又道:“和尚背我心魔,佛门修行,本是为了消除心魔,可是心魔顽固,无法抗拒,妄念日增。此亦我之过错。念其受难受苦多年,爱恨皆难消。我曾听说,和尚一直希望与皮囊师始祖之徒见面,学习其法。法本无罪,人心善恶使之而已。因此,令借落子封其七窍,使其进入无生无死无善无恶之境。若是得与皮囊师始祖之徒见面,当学其法,如你所愿。”
和尚俯身不起,长哭流涕。
皇上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待我解去龙袍,寄居无名山,假以时日,消除嗔念,打破魔障,使得你不再身受其苦,恶意消散。那时,我再想方设法将你从无生无死无善无恶之境解救出来,还你自由。”
大太监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三思啊!”
皇上铿锵有力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鱼。我意已决!”
借落子起身,走到和尚面前,将手放在他的脸上,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和尚浑身战栗,大汗淋漓,却咬紧牙关,不说一句话。
借落子的手指掠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皮便合上了,连一条缝都没有留下,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
借落子的手指掠过他的嘴唇。他的嘴巴便合上了,连一点儿红色都没有了,仿佛别人的嘴巴都是割裂后产生的伤口。
当借落子将和尚的七窍全部封闭之后,众人听得轻微的“噗”的一声,和尚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衣服飘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