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与赵襄儿立在三千世界的边缘,眺望东方,东方那抹淡淡的鱼肚白也被抹去,转而化作一道平整的苍白之线,线条的上下端,世界皆显现着压抑的黑色。
黑暗如水,将三千世界的火焰扑面,恐怖的高温飞速地冷却,两袭凰裙于冷热流动的风中翻飞。
与她们一样,陆嫁嫁、司命、邵小黎、宁小龄……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望向了东方,看着这不寻常的天象,意识到了什么。
哪怕是绵延如山岳的蹄山,也将身子挣出了些裂缝,他的目光从裂缝中滑出,望着远方,满是沧桑之意。
“暗日不是神话,苍穹之上的君主要降临了。”
朱雀看着天空,叹息般说道。
赵襄儿盯着上空,她可以看到,整个气层似乎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她们像是置身在一个沙袋里,此时此刻,一个拳头凌空挥下,重重地砸到了沙袋之上,于是整个世界都在震荡中弯曲了。
朱雀继续道:“八年前那一战确实轰轰烈烈,将那位君主短暂地驱逐出去亦堪称伟绩,只可惜,也正是这样的举动‘激怒’了它,它本该在温和中渗透,而不是现在这样,于暴怒中降临。”
三千世界与西国中的火焰彻底熄灭,昏暗亦笼罩了她们。
风迎面而来,吹起了少女的发丝,袖间,她的骨关节因拳头的捏紧而苍白。
“反正都是毁灭,有何区别呢?”赵襄儿说:“现在毁灭和数十年后毁灭有何区别?这不是一人一家之惨祸,它是苍生之不幸!如果没有这八年,我们将没有一点胜机。”
朱雀微笑不语,她说:“那八年过去了,它要来了,你们又能如何呢?”
“你们……”赵襄儿看着朱雀,收起了眼眸中的凌厉,“为什么不是我们?”
朱雀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遥望着远方:“这一战,已经开始了,襄儿,你一向自视甚高,但如今大势临头,你能做什么呢?”
赵襄儿盯着她,冷冷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朱雀微笑道:“我刚刚说了呀,娘亲想要陪你看一场日出。”
赵襄儿银牙紧咬,雪颊间隐隐翻出青络,伞剑随着她的手一同缠着,似随时都要出鞘。
朱雀却轻轻覆上了她的手,令其平静,柔声道:“不要急,这才刚刚开始,这会是一场很美的日出。”
赵襄儿哪里能如她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暗日降下。
她知道,只要夺得了世界权柄,就可以开启雷牢神国,这是如今唯一的钥匙,而这柄钥匙就在她的身边,我是唯一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人。
三千世界之力发动,少女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几乎同时,她在朱雀的身后出现,已然凌空跃起,宛若飞鸟展翼,刀刃无鸣却已出鞘,火凤之灵从身躯中喷薄而出,随着白刃一起,以斩首式斩向朱雀的秀颈!
哗!
劲风扑面。
刀刃上的火焰被瞬间吹散。
赵襄儿的伞剑距离朱雀的秀颈不过半寸,但那半寸她却无法逾越。
剑还在急速横切着,但却像是进入了一个无限远的世界,无论如何也斩不至尽头。
这里是西国,是朱雀神主的国。
这八年里,神主们被一个接着一个地宰杀,人们逐渐忘记了神国的威严与可怖,而今神国再启,在这个暗主构筑的,由权柄支撑着的绝对法则世界里,神主所向无敌!
朱雀不急不徐地转身,她的礼节真像是从深宫大院中熏陶出的,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尽是典雅之美。
她看着凌空握刃的赵襄儿,少女凰裙飞卷,露出了其间杀手服似的黑衣劲装,她眉目似剑,薄唇似剑,无一不反射着凌厉的杀意,但朱雀的眼眸中非但没有半点对这杀意的不悦,反而更加温柔,好似在欣赏一个绝美的瓷娃娃。
“如今的我们,都是笼中雀呀。”
朱雀轻声说着,不由忆起她初来人间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还没有具体的形体,她走遍人间,想要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身躯。
后来,她在一片沙漠中,目睹了一场围猎。
那是一头红色的九尾大鸟,它被追杀了许久,一路逃至沙漠,不饮不食数月,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它坠倒在了沙漠里,随后,被紧追的魔修一剑刺入心脏,活生生剖出了妖丹,取走。
大鸟修为不俗,它虽然失去了妖丹,却还是没有死去。
它的身躯价值连城,但沙漠太远,难以搬运,魔修也不得不放弃,他们看着奄奄一息的大鸟,将其翻过了身子,将那双翅膀用剑钉在了石头里,让它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再也不可企及的天空,被烈阳慢慢地曝晒至死。
那头鸟至死都看着天空。
朱雀虽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她依旧清楚地记得,当她探查那红鸟的识海时发现,于它而言,无法再振翅翱翔似乎比死亡更痛苦。
那时的朱雀便认为,飞翔是所有鸟类永恒的夙愿。
但后来,她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许多自幼关在笼中的鸟雀,甚至没有任何对飞行的概念,哪怕打开笼子,它们也只是扑棱几下翅膀,甚至用纤细的双脚行走,而忘了,自己本该是天空的精灵。
朱雀后知后觉,发现只有去往过天空,才能明悟天空的美与自由。
但后来,又一只小鸟改变了她。
她游历人间时遇到了一个豢雀者,喜欢豢养各种凶恶的魔鸟妖雀,但某一日,豢雀者却一改习惯,养了一只可爱的金丝雀,金丝雀被关在笼子里,每日被一双双丑恶而凶残的眼睛注视着。
小金丝雀就在这样战战兢兢地长大,从未出过笼子,因为它一旦出去,很有可能就会被其他恶鸟啄死。
有一日,一头猎鹰与金丝雀交谈,金丝雀说:“我很羡慕你们。”
猎鹰觉得理所当然,道:“你羡慕我们的什么?尖爪利喙?通天妖力?杀戮手段?”
金丝雀却摇了摇头,“我羡慕你们可以飞。”
猎鹰愣了愣,旋即大笑了起来,笑声引来了许多其他鸟,大鸟们围了过来,一同嘲笑着它。
“你这笼子里长大的小鸟怎么会明白天空的恐怖……这个世界,生存才是永恒的需要,飞行不过是生存的手段之一罢了,唯有杀戮才能让我们活下去!”
“嗯,要不然,绝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被其他东西杀掉。”
“外面有句古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此言倒是有理,哈哈哈……”
金丝雀听着它们的话语,虽也恐惧地发抖,但它对于天空却更渴望了。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但鸿鹄也无法理解燕雀的心愿。
它从未去到过天空,却不妨碍它向往天空的美好。
她不是从天空中来的。
她来自更浩瀚的太虚。
在世人眼中无边无垠的天空,于整个太虚而言,也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薄片罢了。
如果鸟类因向往自由而向往天空,那她又该向往哪里呢?
那一夜星河璀璨,朱雀躺在当初红鸟死亡的沙漠上,仰望着星空,柔软的沙子开始流动,一点点将她的身体淹没。
即将被沙子彻底埋入时,她伸出了手,似指着夜空中的某一颗星星,也似指着一整片夜空。
“我要去那里。”
再度从沙土中爬起时,她已是荒河龙雀。
她来自一颗十五亿年前被称为‘土星’的星星,土是她的宿命,但她向往天空,向往那个无尘的世界。
赵襄儿的利刃还在她的世界里切割。
朱雀的眼眸里,恍惚间映出了当年满天星辰的影。
一切如梦如闪电,人间几易,道心不改。
朱雀的唇勾勒出笑。
她看着赵襄儿,以纤指抵住了她斩来的剑锋,将她一点点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她说:“你这女儿怎这般不乖呢?陪娘亲看一场日出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么?哎,这般骄横,能嫁出去可真不容易呀。”
朱雀捏住了剑锋,世界的法则之力宛若枷锁,纷纷压在了赵襄儿的身躯上,一点点卸去她的力量。
赵襄儿动用三千世界的权柄,跳开了枷锁的范围,可又很快被朱雀赶上。
“不许躲了,小襄儿,你要再这样不听话,娘亲可要打屁股了哦。”
朱雀的手伸入了赵襄儿的发间,将她秀丽的长发一把抓起,这一幕宛若当初临河城时白夫人做的那样,只是,此刻朱雀的眼中,除了慈柔的责备,并未任何憎怨之色。
赵襄儿宛若一只小鸟,被她单手拎起。
赵襄儿冷冷地盯着她,没有丝毫妥协与退让的意味。
朱雀温柔地笑着,倒有一种看着亲生女儿功成名就归来时的欣慰,这荒诞的一幕在没有日出的荒诞黎明发生着,反倒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和谐。
朱雀抓着她的长发,将她的头扭转过去,对着东方。
“你看天空,暗主已经盛怒了,它正在疯狂吸收吞灵者中的灵气,等吞灵者中的灵气被吸干,它就该对它种下的先天灵动手了……不得不说,饲养暗主是个不错的计划,只可惜,现在宁长久本该已在张弓搭箭,但雷牢神国不开,他现在估计还是一只蝴蝶。”
朱雀笑着说:“八年心血,毁于一旦,襄儿,你有何感想?”
……
三千世界里交谈声短暂。
时间的齿轮不会因为她们的交流而停止转动。
北国,陆嫁嫁与司命已率先驭剑腾空,来到了高处。
墟海与虚境的隔阂间裂纹无数,涌动着黑红色的细浪,每一道‘细浪’都有数万里长。
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不可观的众人亦陆续赶到了。
他们皆立在了最强方,看着天空中翻腾的黑浪,骤紧了眉头。
“师父呢?师弟呢?他们还没出来么?”
大师姐望向了陆嫁嫁与司命,疾声发问。
“没有。”司命摇首,也问:“不是还有三个月才到八年么?”
大师姐咬紧了唇,她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到了西边。
朱雀……
“这里由我先挡着!你们去西国,去找朱雀,去找赵襄儿!雷牢神国今日务必开启,否则一切都完了!”大师姐当机立断。
大师姐的话语宛若惊雷,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最后的时刻已在猝不及防间到来了。
大师姐也没有给她们任何反驳的机会,她与两位师弟对视了一眼,直接一甩拂尘,冲天而去。
司命、陆嫁嫁、邵小黎也没有半点犹豫,施展全速向着西国掠去。
剑阁里,柳珺卓亦手持昆仑而出。
柳希婉尚在一旁尝试着勾连宁长久的意识,柳珺卓却已毫不犹豫地掏出了剑阁的剑令。
当初宁长久走时,曾将这块阁主之令交予她,并嘱咐说,若有朝一日暗夜袭来,希望由她来号令人间万剑。
柳珺卓不知道这一刻是不是他口中说的‘暗夜袭来’,但她看着压来的天空,已无法克制拔剑的冲动了。
她一手握着剑令,一手握着昆仑。
柳珺卓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拔剑的时候,那时的她看着如水的剑刃从古老的鞘中抽出,宛若见到了人间最美丽的艺术,完完全全陶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