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在念及忽阑之际,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木华黎的故事。但是,他依旧不想当众说出,只是在挥退众将后留下了博儿术,让他陪同自己去看望瘫痪在床的者勒蔑。
者勒蔑明显瘦弱了许多,黝黑的脸色更加黯淡,只有一向平和的眼光依旧。他凝望着帐幕的穹顶,脸上一副有所思的神情。成吉思汗不许别人去叫他,只是带着博儿术轻轻来到他的身边,静静地端详着这位儿时的伙伴,朴实的朋友,忠诚的家臣。成吉思汗知道,者勒蔑的耳朵自从去年就已经完全失聪了。
就这样,成吉思汗与博儿术在床榻前站了很久,者勒蔑一直没有现。直到他那已经驼背落齿的老妻手拄拐杖,颤微微的走入后,成吉思汗才向她悄声询问了几句者勒蔑的近况。老妻的口齿也不清楚了,成吉思汗几次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夫说他没几天了……"
就是这句话,使得成吉思汗就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帐幕,因为他不想让者勒蔑的老妻看到自己久盈眼眶之中的热泪喷薄而出……
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纵横四方的那些蒙古狼老的老,死的死,纷纷远离自己。只剩下这日趋衰老的身躯留存在苍茫天地之间踽踽独行。那一刻,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
数日后,蒙古军欣然途,再度翻越兴都库什山脉,象河中地区进军。这道高峻的山脉将原为一体的大陆分为两个世界,山南的阿富汗在饱经战火的洗礼与摧残之后,已是满目疮夷;而山北的河中地区却在为时两年多的和平之中渐渐恢复了生机。因此,蒙古大军又一次看到了他们数年前初临此地时所看到的富足情景。在牙剌瓦赤父子的悉心治理下,战乱中的幸存者渐渐走出了隐身的荒山地洞,返回故园,在瓦砾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撒麻儿罕、不花剌、忽毡等曾经惨遭兵燹的地区,随着春讯的传来,青苗就像抽泣人的肩膀在跳动。每个黎明,总有夜莺在枝头与斑鸠唱和着,在吊唁过那些王孙公子们年年畅游嬉戏之园林,夜夜声色犬马之舞场,日日倾酒消愁之花丛之余,更多的则是为新生的人类而欢啼不已。它们听到清凌凌的水声冲过久已干涸的渠道,滋润着枯萎的大地重披绿衣,因而感到喜不自胜。这些情景对于看惯了战火热血,金戈铁马的士兵们而言,不谛于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天堂,身心上的安泰愉悦,至于无以复加之境地。与之相似的是,远近山林田野间放牧耕作的当地人,似乎对于军队的突然出现并无任何一丝畏惧之意,当然也没有欢迎的表示,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互不相干。
当成吉思汗的部队接近撒麻儿罕城的时候,牙剌瓦赤之子麻忽已经从其所驻跸的不花剌赶来接驾,在他的身后稍远处,是去年年底已经抵达此地的长春真人及其诸弟子,再后面则是由河中地区的众位伊马目和达鲁花赤们所组成的人群。
做为行政总管的麻忽径直来到成吉思汗所乘的巨大宫帐前躬身施礼,恭请其他前往曾经属于摩诃末算端所有的皇宫之中居住。成吉思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用温和的言词对这位兢兢业业,政绩斐然的青年民政家褒奖了一番,并给予厚赐。然后,当对方再次提出邀请后,他才缓缓地说道:
"不必了,这座城市里充满了我不喜欢的味道,还是阔克撒莱宫的环境更使我感到愉悦。听说丘真人也住在那里,我想和他接近后,能多得一些指点。"
虽然拒绝了入城,但是成吉思汗还是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新面貌,尤其是在多次听耶律楚材与牙剌瓦赤对自己讲述城市的优点之后,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他并非对城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无法了解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带来何种益处。但是,当他提出要前往大清真寺的时候,还是令伊玛目们大吃一惊。
在城门前换乘马匹后,成吉思汗一行穿过街市,向那座曾经在三年前的笼城战中受到严重损伤的大清真寺而去,顺便观赏街景。
三年多来,同河中许多城市一样,撒麻儿罕有一次恢复了他的昔日繁华景象。城市之中一下子就涌入了大量的男女,将战火与屠杀的痕迹彻底掩埋了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化作滔滔大河之水,将城市灌注得满盈欲溢。这样的情景与战前全无二致,惟有那些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保留着那场令人心悸的恶梦余韵。
成吉思汗一行沿着街道缓缓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士兵们所到之处,行人自动地向两旁闪避开去。一切行动都是那样井然有序,默然无声。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给本城带来恐怖厄运的异族领时,脸上并未现出憎恨,眼睛中也没有任何敌意。做为东西方交通要冲的撒麻儿罕居民,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被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各种民族所征服、占领,然而每一批征服者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包括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人也不会例外。虽然他们所带来的破坏比前人更为猛烈些,却也未能让撒麻儿罕人产生更多的畏惧。这或者可称为一种弱势者的麻木,抑或也可称为在饱经风霜后养成的淡定从容。在他们看来,这些走马灯般来来去去的征服者有些早已销声匿迹,有些则干脆融入了当地人之中,成为了这个不断扩大的群落之中的一分子。
在这些相貌与众不同的当地人脸上,成吉思汗看到了古代栗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汉族、契丹人、唐兀惕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的特征,还有一些他最为熟悉的蒙古族人的影子。这些自己的部属如今混杂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后,脸上居然也露出了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就连他们的装束也明显沾染上了当地人的特色。他们看到自己的大汗后,居然也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激动的表情,只是沉着地凝望着成吉思汗,那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完全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漠视,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属于一个民族。
"在我走后,这里究竟生了什么?"
成吉思汗的心中微微一紧,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陪同在侧的麻忽。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轻的政治家轻声说道,"这里的土地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足以将任何外来者包容下来,最后同化为自己人。"
成吉思汗有些不信:"这不可能!我的士兵们都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们的家园在草原上、马背上,城市决不是他们的归宿!"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力量无远佛界,您的威名深入每一个角落。但是,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个人权威所无法匹敌的。"
"是什么?"
"岁月。"
"岁月?我们蒙古人正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无坚不摧的把阿秃儿,横扫了骏马可以达到的所有民族,占领了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土地!我们是这些民族与土地的主人!"